23

    幽静阴森的山洞深处被凿出了一处空旷而偌大的厅室,石壁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荧石，冷白的魂团幽幽漂浮在上空,如梦如幻。

    正中央是一处圆形地台，那上面停放着一具雪色的冰棺。

    楚越跪在棺侧，端正的跪姿就像是一把笔挺的剑。细细密密的裂纹从前胸爬上锁骨,他就像是被不小心摔碎了人偶，裂口处正在星星屑屑地往下掉落着残渣，

    支离破碎的亡灵垂着眼眸,俊美的面容无悲无喜,他像是在跟谁轻轻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又见到他了......”

    “真是不可置信......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八尾猫竟然变得如此弱小。”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杀了他。但是那样的话太过于轻易了。”

    “哦,对了,他现在好像就只剩下一条尾巴了,宛如丧家之犬似的呆在人类身......”

    咔——

    楚越的话还没说完,他的侧脸赫然出现了一道极长的裂纹,突然一声清脆惊冽的声响过后，下颚处的残片便掉落下来了,那里瞬间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裂口。

    但是......

    ——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主人，”

    冥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楚越的身后，他穿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斗篷,双手抱着一个用绷带缠绕着的人形物体。

    亡灵的仆从低垂着头，语气恭敬，

    “到时间了。”

    “......”

    他说完,偌大的空间中忽然迎来了一阵漫长的死寂。

    静——

    好半天，楚越才缓缓抬起头，破碎不全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神色来。然而这时候，他的半边肩膀已经完全塌陷碎裂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早已经是常事，一具脆弱的躯壳而已。

    “......是么。”

    楚越站起身，那姿势极端扭曲而奇怪，有点像是断了几根线的皮影人。他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看了看冥语怀里抱着的人形物体，

    ——那是一个活着的人类。

    用骨灰灵土炼制的躯壳太过脆弱，而楚越又坚持不要妖怪的身体，于是这次，他们找到了一个具有极强通灵能力的少年。这样特殊的体质足以容纳一个强大的亡灵。

    这时候，他又回头很快速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冰棺。

    只看了一眼。

    ——就像小孩子做错事那样心虚的。

    “换个地方。”

    楚越一瘸一拐，歪歪扭扭地向洞口走去，细碎的残片随着他的脚步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他用一种很执拗的语气说，

    “——不要在这里。”

    绝对服从的亡灵仆从立刻为他让开一条路，低声应道。

    “是。”

    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了陌生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三个小时后——

    少年痛苦到扭曲的面容逐渐平静，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露出一双冷漠幽深的眸子。不过紧接着下一秒，他就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陌生而熟悉的感触一瞬间席卷全身，这让楚越有几秒钟的茫然和无措。

    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这是疼痛。

    人，是会疼的。

    “主人，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么？”

    冥语戒备地守候在他的身侧，不过这本该充满担忧的语句听起来却平淡如水，就像是毫无感情的念白。

    “不......”

    楚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把死死捏住他的手腕，沉默半晌之后，忽然低低地笑道，

    “相反，这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

    “关于那天闯入结界的小孩，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那座小镇目前被除妖师给封锁了。”

    黑猫当时万分焦灼的神色在楚越的眼前一闪而过，他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继续查，毕竟，那位八尾猫大人可不会善良到及人之幼。”

    “是。”

    ————————

    夏娆当初还是只刚开灵智的小野猫的时候，就跟在封九大人身边了。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毕竟高高在上甚至几乎快并肩神明的八尾猫又怎么可能将她放在眼里。

    直到有一天，夏娆发现那位不可一世的大人开始偷窥，不是，开始观察一个人类少女。这时候一身雪毛，乖巧可爱的夏娆就派上了用场。

    于是自此以后，她就成功地变成了八尾猫大人的正式小跟班。

    后来封九出了事，给她最后的命令就是守护一颗小荆芥的种子。于是夏娆就带着种子跑了，去找到了一个灵气旺盛的地方把它种下去，日夜寸步不离地守护着。

    阳光太烈了不行，雨水太多了不行，风太大了也不行，连周围动物太多太吵了都不行。

    于是在大猫如此精心地呵护下，埋下去的种子开始发芽，抽条，长叶，生机勃勃，青翠欲滴。

    然而，就在这株小仙草茁壮成长之际，出现了一只可爱胆小又狡猾的胖仓鼠。他把单纯善良的大白猫骗心骗身，最后还抢走了小仙草。

    ......

    “混蛋粟仓，别以为丢一瓶药就完事儿了，等封九大人醒了，你就等着被我抽筋扒皮，开膛破肚，削肉剔骨，清蒸红烧，小火慢炖......”

    夏娆一边恨恨的说，一边在门框上磨着爪子。

    这里是某位富豪名下的一栋度假别墅，后背环山，周围人烟稀少，里面也没人住，夏娆就带着封九撬了门，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所谓的安保系统在妖力面前都形同虚设。

    实际上这么多年了，她拿来威胁小仓鼠的话也就那么几个字，而且，她甚至不懂清蒸和红烧的区别。

    然而，更奇葩的是后者不论听多少次都会信以为真，甚至坚定地认为夏娆所说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吃了他。

    “可恶......”

    夏娆在心里把那只仓鼠骂了千百遍，毕生所学的猫话都骂完了，但是她现在却没办法却把他抓回来。

    ——毕竟，封九大人还没醒。

    尽管夏娆一直不信，但是当初她是亲眼看见封九死了的。并且还用他断掉的一根尾巴建了墓冢。但她上次回去确认的时候，墓冢却空了。

    封九虽然死而复生，但当初堪比神明的八尾猫大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一条尾巴。

    过去现在，云泥之别。

    “喵呜.....”

    夏娆无意识发出了一声难过的呜咽。

    并不知道当初的小跟班如今正在守在身边为他难过，封九这时依旧正在沉睡之中。

    或者说，是在梦魇之中——

    百家围攻，万人争夺。

    黄金筑起的高台被鲜血浸透，大殿之上的帝王双目赤红。

    传闻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八尾猫现世，人类心中的贪婪和欲望被瞬间点燃，猝成燎原之火。

    在这无数被野望吞噬成魍魉的人类中，堪比神明的八尾猫看向那位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像小鹿般单纯，像湖水般澄明的眼睛。

    他对少女说，

    “现在，你可以对我许愿。”

    封九向她给予了承诺：

    容貌，财富，权利，稀世珍宝，亦或是这天下......

    ——只要你说，皆可。

    少女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就像是恋人即将接吻那般暧昧的姿势，

    她轻笑着说，

    “那，就请封九大人听好了，我的愿望是......”

    嗡——

    这一秒整个世界突然暂停，接着，周围的一切便如同画卷一般瞬间燃烧起来，少女昳丽的面容犹如纸面被火舌吞没。

    然而鼻尖嗅到的却并非纸卷燃烧的焦味，而是血......

    是浓郁的，甜香的，鲜血的味道。

    此刻，铺天盖地的烈焰汹汹燃烧着，宛如龙蛇缠绕翻卷，吞噬撕咬着整个世界，以不可阻挡之势侵略四境。

    火......

    血......

    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痛苦的窒息感从胸腔中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这时候，封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幼年的小黑猫，仅剩的一条尾巴紧紧蜷缩着。

    最后——

    他听到了人类的恶心声音。

    “反正啊，我老黄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玄猫......”

    封九睁开眼，遮天蔽日的火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处阴森昏黄的房间，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下一秒，封九就看到了小心翼翼趴在窗边的人类小孩儿，以及，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像小鹿一样单纯，像湖泊一样澄明的。

    所以那个时候，她忽然跳进来唤：

    “喵喵，喵喵这里，这里这里。”

    即便是这般可笑又幼稚的名字，也立刻让曾经不可一世的八尾猫大人变成了只普通的小奶猫，

    狼狈又不顾一切地，向她奔去......

    ————————

    十一年后——

    早上七点。

    “咚咚”

    穿着中国式宽大校服的少女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打开一条缝，对里面轻声喊道：

    “爸爸，早饭我做好放桌上了，今天加了好多杏仁哦，你记得吃，我去学校了。”

    “嗯......”

    房间里面传来男人困倦又懒散的鼻音，卿苍抱着被子蜷成一坨，听见小阿凉的声音之后又翻了个身，

    “唔，宝贝好好学......”

    连最后一个习字都还没说完，他就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真是的......爸爸大懒虫。”

    每天都是这样，小阿凉已经习惯了，她小声调侃了一句，就轻轻带上门，背上书包，拿了盒牛奶路上喝，然后就往学校走。

    父女俩现在住在白阳，一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四线城市。多山地，西面有一片很繁茂的森林，近几年政府还打算修建成森林公园作为景区发展经济。

    说来，他们搬过那么多次家，爸爸好像格外偏爱有山有树的地方。不过这座小城市据说三十多年前闹过一场很严重的猫瘟，所有的猫都死了。

    当时的老人迷信，觉得是猫触怒了神仙，因此就不准家里养猫，就连流浪猫都得拿棍子很凶地赶走

    于是当时搬过来的小阿凉除了单亲家庭特殊一点点，就和普通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了。她按部就班地上完幼稚园，上小学，初中，然后到现在高中。

    小阿凉今年十七岁，在一所还不错的公立学校念高二，成绩很好。

    走着走着，马上就要到学校的时候，小阿凉忽然一顿，默默往旁边跨了一步。没过三面，刚才的地方就突然冲出来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很高，有一米七多点。

    “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陆欢抓狂地跺了跺脚，然后一把扑过来熊抱住她，阴测测地“逼问”道：

    “卿凉凉，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后背长眼睛了？”

    然而就在小阿凉被抱住的时候，蹲坐在树上的黑猫眼神瞬间就凶了起来。不过它没动，绿幽幽的眼瞳紧紧盯着两个打闹着往学校走的小姑娘。

    陆欢是小阿凉来这座城市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性格大大咧咧的，很率直。

    “谁让你天天都玩这一出，还有，陆欢你好重......”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瞬间唰——地跳开了，摸着脸神色慌张而惊恐，

    “不是吧，我昨晚就吃了几串烧烤，这么快就胖了？不要啊，我还想穿小裙子呢......”

    “没事，你的校服xxl，看不出来的，或者，穿长裙遮一遮？”

    小阿凉一边走，一边安慰她，甚至在很认真地给她提建议。

    “所以......你是说我真的胖了吗”

    陆欢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灰暗了，她抱住小阿凉的手臂，弯着身子把头搁在小阿凉的肩膀上，委屈得像个二百斤的橘猫。

    “卿卿小宝贝，让我给你二十斤好不好，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是不长点肉，哪天都能让风给吹跑了。”

    【卿·卿·小·宝·贝？】

    原本就是煤球的猫脸顿时更黑了，身后的尾巴烦躁地甩来甩去，拍得树干啪啪作响。

    小阿凉完全没有注意到会有一只猫正在看自己，她无奈地摸了摸陆欢的脑袋，就像是在安慰一只撒娇的胖橘，

    “如果你可以的话......好了别闹，马上早读了。”

    “哦哦！”

    总而言之，这算是很平常的一天，早起做饭，和好朋友一起说说闹闹，在学校上课，然后，放学回家。

    今天周六，不用上晚自习。各科课代表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科作业，住校的同学一窝蜂地跑去拿收走的手机。

    教室里吵吵闹闹的，男生要么约着一起去打球，要么一起去网吧，女生就聊着最近的八卦，或者现在比较火的那几个韩星。

    小阿凉认真把每科作业要求抄录在小本子上，虽然别人大多是都用手机拍照，不过，她还是习惯自己抄一遍。

    这时候，陆欢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座位上跑过来，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拉住她的手，可怜巴巴地说，

    “对不起啊卿卿小宝贝，我忘了跟你说，因为上次月考滑铁卢，所以我老爸给报了补习班，今天不能跟你一起走了。而且，我连篮球队的队训都得请假了。”

    此刻，封九蹲坐在教室百米之外树枝上，眼神死死地盯着两个女孩儿拉在一起的手，眼睛简直绿得发光。

    “陆欢，”

    小阿凉忽然很严肃地看着她，然后在对方十分忐忑的眼神中，认真地纠正道，

    “滑铁卢是指在前面一路长胜的情况下，突然首次失败。”

    言外之意——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考砸了。

    陆欢沉默了几秒，忽然沉痛道：

    “......让我们友尽三分钟，告辞！”

    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背了书包，冲出了教室。小阿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当然没有学到那种疯魔的程度，刚才只是和陆欢开玩笑来着。

    这时候，一个女生悄悄地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

    “卿凉凉，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说完，放下东西就跑了。

    “诶？”

    小阿凉看着眼前包装精致的礼物盒，懵了一下，然后刚要去问她，发现人都已经跑不见了。那个女生不是她们班的，小阿凉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好几个女生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扫过来，看向放在课桌中央的礼物盒，那上面写着德文，看起来非常高大上。

    甚至有女同学还调侃着问她，眼里八卦之光bulingbuling的。

    “卿凉凉，谁送的呀~~”

    这时候，连教室里的男生都装作不经意地望过来了。

    小阿凉长得漂亮，成绩优异，性子也是温温柔柔的，不傲不作，人缘很好，简直就是校园小说中行走的白月光初恋模版。

    “那......那个，一个外班的女生拿过来的，我不太清楚。”

    小阿凉有些手足无措，刚才对方那种眼神已经都快暗示得差不多了。以前也不是没有男生送过东西，但是每次都被陆欢给打回去了。

    对，打回去。

    陆欢，女子篮球队的队长，白阳七中有名的女霸王龙。虽说夸张了些，每次她俩走在一起，都会被某些男生说成是美女与野兽。

    然而现在，一直守在身边的女霸王龙因为月考滑铁卢，被家长压着补课去了，小阿凉只能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烂桃花。

    “......”

    少女犹豫了半天，然后才把它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看不懂德文，但是看这包装盒图案，大概是一盒很贵的手工巧克力。

    巧克力......

    ——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不过下面压着一张很有质感的卡片，上面写着：

    【卿凉凉同学，请你放学后到操场后面来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小阿凉：“......”

    这糟糕的地点。

    这单刀直入的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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