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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梦尽花落是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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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笑他的出身低微,一次她随着父亲进朝,向来好脾气的她难得数落了那小宫女一顿,还是少年的朱友珪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亮了。

    ‘妳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敬楚楚。’

    ‘妳是敬祥之女?’

    ‘正是。’

    她虽出身富贵,从小受尽宠爱,却视名利为浮云,这一辈子冀求的,不过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她的愿望里,却参杂交错了太多政治考虑与权力斗争,爹爹将所有身家都赌在朱友珪身上,最终导致家破人亡,连带赔上了自己一条命,而她的夫君亦被欲望引诱,渐渐入魔,残杀手足,最后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只为登帝,手握天下。

    他甚至考虑娶契丹公主为后,只为卑微地请求契丹出兵助梁!

    一错再错,她只能无力旁观。

    有人走进了斋戒堂,脚步凌乱不稳,敬楚楚指尖轻拭眼角,转过身子,见是一女子,身着寻常百姓布衣,面容苍白,似身有重伤。

    她凝目细看,失声道:‘太卜大人!’

    朱友珪派兵偷袭太卜宫,子神假扮遥姬,引开伏击,却也因此命亡,遥姬虽仓皇逃出,却身中弩箭,伤重昏迷了几日,再醒来时,局势已变,她不得不乔装打扮,削去大部份长发,再以药草汁染黑,避人耳目,以求自保。

    ‘王妃……’遥姬步履艰难,走到敬楚楚面前跪下,‘求您……救救均王!’

    ‘太卜大人快请起!来人……’

    遥姬摇头,示意敬楚楚切勿声张。

    敬楚楚忙问:‘均王怎么了?’

    遥姬道:‘王妃已知陛下留有遗诏,他若不幸归天,洺州守军立即撤守,此为陛下不得不为之的两败俱伤,其实陛下早有意反扑,正等待渤王回归,拿下郢王及其党羽,立均王为帝!谁知郢王……’遥姬伤重,这番话已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她不需说完,敬楚楚已知事态严重。

    朱友珪必是提早得知了朱温的计划,先下手为快,而为了彻底消灭所有证据,均王朱友贞必遭格杀……

    ‘王妃……求求您……现在只有您能救均王……只要……只要能拖延时间,让马家军入城,马摘星必会力保均王……’遥姬来到吉光寺求援,已是气力用尽,身子渐渐软倒在地,左腹下渗出血液,再度陷入昏迷。

    敬楚楚连忙唤来寺人,将遥姬带走治伤休养。

    原来朱温早有打算,欲将王位传给均王?

    这么说来,朱友珪不仅弒父,甚至还欲残害自己手足?

    遥姬虽来求援,可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能帮得上什么忙?

    不……聪明如遥姬绝不可能贸然求援,她会来到吉光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相信她敬楚楚有能力保住均王一命……

    可她该怎么做?即使此刻赶去皇城,怕也已迟了……

    贝齿轻咬下唇,沈吟后,心意已决。

    敬楚楚向寺人要来油灯,说是天冷,想要取暖。

    然后将斋戒堂大门阖起,栓上。

    佛祖前香烛泪垂,她恭敬磕头膜拜后,起身将油灯内的燃油倒在阴暗小窗前的轻纱帘上,又取过香烛点燃,火焰瞬间爆涨,火光映照着她柔美脸蛋。

    斋戒堂内很快四处火起,纤细身影孤立于火焰之中,眉目端然,如安详观音,再也无惧怕,再也无哀伤。

    不禁忆起洞房花烛夜,头盖掀起,那人映入眼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喜郎这么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变的,是他。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外头终于有人发现失火,欲提水救火,水井旁的菩提老树却忽然倒塌。

    方丈匆匆赶来,火势已越发不可收拾,寺内避难百姓见了无不惶恐,认为这是大梁将灭的征兆。

    *

    晋军与马家军联军集结于洛阳东城门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攻城,摘星心系朱友文安危,欲冒险潜入城内一探究竟,却被疾冲挡下:‘这种事由我来做就行了,马家军得靠妳坐镇指挥,妳可不能出意外!’

    宝娜虽一同随行,疾冲自是不可能让她冒险,特命重兵层层保护这位小公主,宝娜无奈,疾冲离去前,她从腰际取下随身携带的一块琥珀,硬是塞在他怀里,‘这可是我的护身符,你千万、千万要平安回来,不然本公主可饶不了你!’虽是语带威胁,眼里的忧心却藏也藏不住。

    疾冲本想婉拒,见宝娜关心真切,不忍拒绝,只好收下。

    东城门墙上忽出现朱友珪身影,直接对马家军叫阵:‘马摘星!看看这是谁?’

    浑身伤痕、满脸血污的朱友文被架上城墙,不知生死,朱友珪将长剑抵在他颈子上,威胁道:‘马摘星,想要替这怪物留个全尸的话,立刻退兵!’手一摆,两名侍卫推着朱友贞上了城墙,‘若妳不稀罕这怪物,我这儿还有一个人质,若不退兵,朱友贞立即处斩!和他的好三哥一起作伴!’

    ‘三哥!三哥——’朱友贞见朱友文满脸是血,身子软瘫,不知是生是死,悲愤莫名,狠狠瞪着朱友珪,‘你把三哥怎么了?你这人面兽心——’朱友珪一脚将他踹倒,‘都死到临头了还在逞什么英雄!’

    城墙下,摘星忍住悲痛,心内天人交战。

    朱友文究竟是生是死?

    就算他已死,她能眼睁睁看着朱友珪蹂躏他的遗体吗?

    此时疾冲已率领一队弓箭手,悄然离去。

    朱友珪见摘星犹豫不决,一手扯起朱友文后脑勺头发,一手执剑,眼见就要一剑穿心,摘星几次欲呼喊出声要朱友珪住手,却为顾及大局苦苦忍住,然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拚命打转,下唇都已咬得出血。

    朱友珪耐心已失,打算一剑刺向出友文,确保他死透后,接着再拿朱友贞继续要挟退兵。

    ‘陛下……陛下……不好了!’一侍卫队长急从西方城郊处奔来,‘陛下!王妃……娘娘她……在吉光寺引火自焚了!’

    ‘你说什么?’朱友珪大惊,身子晃了两下,扭头往西方望去,果真见到远处火光隐现,而吉光寺就在火焰之中!

    他的楚楚!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朱友珪近乎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命令,‘快派人去救火!要是朕的楚楚没救出来,你们都别想活命!’

    他不信!

    他说什么都不信!

    他的楚楚竟会如此决绝,用这种方式永远离开他!

    没有人注意到,朱友文被干涸血液黏住的双眼悄悄睁开,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插在手心里的白玉簪。

    趁着朱友珪心神大乱之际,他拔出手心里的簪子,狠狠往自己心口一刺,再次强逼出所有兽毒潜能!

    原在垂死边缘的狂兽再次苏醒,潜藏狼性破闸而出,他仰天一声凄厉长啸,竟传百里之远,听者无不动容,城门底下的战马亦躁动不安,仰头嘶鸣。

    摘星听了他的狼嚎,浑身不由一震!

    他还活着!

    ‘狼仔!’她不顾一切跳下骏马,抓起一袋弓箭便直冲城门口,城墙上梁军守军不用朱友珪吩咐,万箭齐发,马邪韩一声令下,马家军跟随其后,‘大伙跟上!保护郡主!’

    晋国王世子李继岌亦出动兵马,支持马家军。

    东城门口,两军交战,城墙上亦处于混战,朱友文已丧失人性,见人就杀,即使刀剑加身,也丝毫不感剧痛,朱友珪连连后退,身旁侍卫前仆后继,却纷纷命丧朱友文手下,死状凄惨。

    朱友珪吓得胆战心裂,梁军见主帅有危,军心动摇,更给了晋军可趁之机,转眼间城门便已被攻下,大批晋军涌入了洛阳城。

    ‘住、住手!你这怪物!不认得这是谁了吗?’朱友珪拉过朱友贞挡在身前,‘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四弟!’

    ‘三哥!别管我!’朱友贞看着判若两人、宛若狂魔的朱友文,痛心喊道:‘三哥……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朱友文仍是步步上前逼近,浑身沾满血腥,强烈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朱友珪被逼急了,忽将朱友贞用力往前一推,同时手中长剑刺向他后心,打的主意竟是以他为挡箭牌,同时击杀朱友文!

    朱友文身形一顿,间不容发之际似恢复了一丝清明,忽将朱友贞拉开,朱友珪手中长剑顺势刺入他胸口,穿胸而出!

    ‘三哥!’朱友贞滚落一旁,见到朱友文为自己牺牲,不由悲痛落泪。

    朱友珪抽回长剑,补上一脚,朱友文口吐鲜血,倒落于地,油灯枯竭,再也无力起身反击。

    朱友珪上前举剑想要了结他性命,一支暗箭飞来,射中他手腕,他痛叫一声,长剑落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胸口。

    ‘是妳……’朱友珪看着再次拉紧弓弦的摘星。

    转过头,四处张望,发现梁军守备早已溃堤,城门大开,晋军已长驱直入洛阳……

    大势已去。

    可他不甘。

    朱友珪假装身形摇晃倒地,见摘星扔下奔狼弓,奔向朱友文身旁,他缓缓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欲趁人不备偷袭,手才举起,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头,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血液很快让他窒息。

    发箭的疾冲上前一脚将他踹飞,‘卑鄙狗贼!还想偷袭!’

    朱友珪喉头荷荷数声,挣扎站起,疾冲上前补了一脚,他一个重心不稳,竟倒栽葱由城墙上坠下,落地时仍未死透,圆睁着血红的眼,临死前努力想将头扭向西方……

    楚楚……谁快去救救他的楚楚……

    浑身剧痛渐渐麻木,他终于再也看不见西方那漫天火光。

    *

    摘星将朱友文抱在怀里,泪水不断落在他的脸庞上,渐渐洗去满脸血污,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

    ‘狼仔……’

    他缓缓睁开眼,见到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光采,如星芒灿烂。

    ‘星儿……星星……’

    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的孩子。

    他望着她,脸上竟是笑容纯真。

    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来不及抹去,只能死死压抑着自己不要在此刻痛哭失声,不然狼仔会伤心、会难过。

    ‘狼仔,我知道你想念狼狩山了,对不对?我这就带你回去,咱们再也不离开那里了。’她柔声道。

    他想抬手,却虚弱得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她抓起他的手,强颜欢笑,‘你还记得曾教我听蝶吗?’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手掌里,‘你真厉害,不管蝴蝶飞到哪儿,你都听得出来。’

    他彷佛真的见到了蝴蝶,停在她的肩上。

    又彷佛自己已化成了蝶,围绕着她飞舞,不愿就此离去。

    不舍,真的好不舍。

    可他好累、好累……

    他就这么深情凝望着她,直到呼吸渐缓,心跳渐止。

    死前仍不愿阖眼,只想再多看她一会儿。

    ‘狼仔……’她将他紧紧抱在胸前,终于放声大哭,‘你不是怪物……你从来就不是……你就是我的狼仔……狼仔……’

    雨丝落下,滴滴落在他的身上,彷佛苍天替他洗去一身血腥,他终于又是她心中的狼仔。

    再也听不见那些纷纷扰扰,再也看不见那些兵戈相争,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而这一次,真真正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天降甘霖。

    吉光寺内火势终得趋缓,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苏醒过来的遥姬望着已被完全烧毁的斋戒堂,缓缓下跪,恭敬磕了三个头。

    方丈站立在那株倾倒的菩提树前,双手合十。

    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语三千路。

    业海莫如三更烛,梦尽花落是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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