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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剩水残山一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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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先生立在楼外小桥上看了一会,又回转到室内明间当中的师座上坐了一会,仍不见学生来,偏偏只有这一位高足,更无其他附读弟子。岑寂无聊之下,只有把书童喜儿叫来,泡一杯茶,略问以前老师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闷。那喜儿才只十二岁,却伶俐异常,一见先生来问,不由笑道:“老师,您要问这个吗?咱们的羹哥儿虽然年纪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实说,从前的几位老师都是教他接跑撵走的,去年一个下半年,就整个闲着,谁也不敢再来伺候这位小爷,您最好顺着他些儿,再不,闲下来到人街上去溜达溜达,千万不要逼着他念书写宇,包管没有错儿,要不然,可难保出点乱子。

    而且这位小爷刁钻古怪,什么事全做得出来,您吃点亏不开口还好,要是您想发点脾气,或者说他两句,吓,您瞧吧,他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准教您下不了台。”

    钱先生一听。不由吓了一大跳道:“你别说着玩。这里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让子弟们这么胡闹吗。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爷,都是一睑方正之气,也不应有这样的子弟呀。”

    “吓!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长呢,等您尝着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儿说罢冷笑着便扬长欲去,钱先生忍不住拦着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说点我听听看。”

    喜儿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悄声道:“这位小爷出的花样太多了,你教我从哪里说起呢?”

    钱先生道:“别的我管不着,你只告诉我,他怎样对付老师,让我有个防范就够了。”

    “这也很难说,”喜儿看了钱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头一天来,他就弄个鸡蛋壳,安在夜壶口里,让人家溺了一炕。后来袁先生虽查出米,因为看在咱们大人面上,也没有放责罚他,只数说了几句,他记恨在心,隔了两天,便捉了十多只蝎子,把先生床上、鞋子、帽子里,装了个满,闹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处伤,只好辞馆不干,又像前年年底来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读三字经,他忽然问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如何讲解,王老师说,人一生下来,秉性就是好的。他说既然我一生下来;秉性就是好的,为什么还要你来教我,书本一抛,便走了出去。王老师要拉他没拉着,倒被推了一跤,连门牙都碰掉,你想还能待下去吗?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来的小李先生了,自从初来,一直到临走,始终都是哄着这位小爷,陪着玩,陪着笑,说故事给他听,不时又买点吃的玩的东西给他,只央求他每天写几行字,念几句书就行,起初他倒还吃骗受哄,时间一长,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师越是哄着他,他越撒赖,不是给人家背上画个乌龟,就是乘老师睡中觉的时候,在人家脸上抹一把臊泥,您想这样下去,换个人受得了吗?可是李老师因为咱们这儿待人宽厚,饮食既好,送的银子又多,舍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没对咱们大人大爷说过,倒惹得大人大爷都夸说李老师真有能耐到底把个羹哥儿教好了。太大更不时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发忍耐下去。谁知这位小爷到末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筒袖箭,竟拿老师当箭靶子来射。那东西,打的时候用力并不大,因为筒里安有钢丝顶簧,打出可不得了,连寻常的猪可都受不了,何况李先生究竟是一个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乱滚。我一看闯了大祸,连忙赶去告诉老管家贵大爷,据实转禀大爷大人,大人大爷这才知道他这份德行,和以前没有闯乱子的原因。

    赶忙把先生拾到伤科马大夫那里士,等伤医好,老师已经成了独眼龙啦,那位李先生,本还想教下去,可是咱们大人觉得这样下去太对不过人,羹哥儿也得不到什么益处,只有送了一千两银子,把先生送回山东老家去。这样一来,羹哥儿的声名算是传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没人敢来。想不到您不知听了进的话,又当是一个好吃的果子,来伺候咱们这位小爷,所以我劝您,能委屈点学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则哪里不能找到一个饭落儿,何必找这份活罪来受呢?”

    钱先生听完之后,不禁呆了半晌,两只眼里忍不住几乎要流出泪来。一天容易过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尧便走到书房里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师,您早,今天咱们就讲点书好吗?”

    钱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这位高足一看,只见他生得虎头燕颔,鼻方口正,两只小眼奕奕有神,头上用三绝红绳梳着一条辫子,身穿藕色湖经长袍,外罩玄色花缎背心,竟没有一点顽劣之气,心想:“这也许是喜儿这小厮有意吓唬自己,不然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得那样惫赖呢?”便也笑道:“你早,本来昨天就该出书了,不过今天也还不迟,快拿书来吧。”

    羹尧道:“老师,今天讲什么书呢?”

    钱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经说过了,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再读三字经千字文那些书未免不妥,所以打算从四书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学,你快把书拿来。”

    “老师,大学是该人人学的,我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拿这个教我。”羹哥儿两只小眼已经瞪起来。

    钱先生忍着气道:“你这孩子,四子书是人人应该读的,大学不是这样讲解,快拿书来我好教你。”

    “既叫大学,明明是大人学的,你想骗我那可不成。”

    羹哥儿把嘴一翘,一掉头打算就走。

    “来,来,你来,你既不愿意读大学,我们就先讲盂子也好,再不然诗经……”

    钱先生好像一笔买卖没有做成,在迁就顾客一样的,叫着将就着。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图个忌讳,就梦呀梦的。

    对不起,小爷还有点事,少陪呢。”

    羹哥儿唾了一口,径自向书房外面走去,钱先生不由叹了一口气,气得看着那位门生的背影,半晌不语。

    “老师,你瞧,我的话如何?这可没有冤枉你吧。”

    喜儿不禁在旁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他今天这算是对你最客气的了,要不然望后再瞧吧。”

    钱先生闻言气得说不出话来,满心打算辞馆不干,可是半年的穷困把他吓怕了。再说已经拿了人家几十两银子,不干又拿什么个退给人家,想了一想,没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儿说的李老师学,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样,只能赚下一个回乡的路费再说。

    当天,羹哥儿并没有再来,钱先生也没有问,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还不见学生来,只有叫来喜儿去请,喜儿笑道:“老师我劝您还是省点事,真要闷得慌,到天桥去听回大鼓书,不也把一天工夫混过去,何苦把他找来挨骂呢?”

    钱先生满腔倡郁,不由怒道:“胡说,我既受人延聘,岂可尸位素餐,误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来,我有话说。”

    喜儿看了钱先生一眼,把头连摇,但又不敢不去,只有应答一声,叽咕着走出去。不多会,羹哥儿便连蹦带跳的跑来,一见面就举起手来,指着钱先生道:“是你叫我来的吗?

    又是要讲书是不是?”

    说罢,不等钱先生答话,跑到自己座上,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堆书来,向钱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讲吧。”

    钱先生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但仍旧忍耐下去,取过一本孟子揭开,先用朱笔点了几行,开始讲授起来,但是羹哥儿却斜着身子,面对着外面坐着,并不看书,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边上,一刀一刀的削着。钱先生见状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为什么不好好的听讲,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听讲吗?我是在这里听呀,干吗要发这么大脾气呢?不信我来讲给你听好不好?”说着便照书上的字句念着讲着,竟一字不错。

    “这本书,以前的老师教过吗?”

    钱先生不禁大为惊异的间。

    “没有。”羹哥儿仍在削着桌子。

    “那你为什么能念能讲?”

    “咦,适才不是你教的,你讲的吗?怎么反问起我来,现在书既讲过了,你该放我走了。”

    羹哥儿说着,瞪着一双小眼似乎又要发作。

    “好的,只要你每天能念这么几行书,让我对你父兄有个交待便行。书既念完,下午再来写几个子就更好了、”

    “老师,”羹哥儿听说,本已站起身来,又挨着钱先生,把头一抢道:

    “你教我念书,又要我写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每天这样念来写去,不嫌麻烦吗?”

    钱先生又忍下一口气道:“你问这个吗?念书写字可以巴于功名,可以做官,将来你的前程都在上面。”

    羹哥儿摇头看着钱先生道:“这不对吧?”

    “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从古到今就是这样,为什么你说不对呢?”钱先生不由的也瞪起了眼睛。

    “如果是对的,你既来教我,自己读的书一定不少了,为什么不去做官,倒在这里当老师?我爸爸并没有看见他每天在读书,他倒做了大官呢。”

    “这个吗?”钱先生不由被孩子问得更加难受,勉强支吾着道:“老大人是因为小时候,就把书读好了,所以今天才能做这么大的官,现在他已经做了大官,还要读书做什么?

    至于我,那是因为时运不济,所以只能在这儿做老师教你。”

    “那么,照老师这么说,读书还是不如时运好了,你为什么还逼我念书呢?”

    “这是老大人的意思,有话你跟他说去。”钱先生不禁气愤已极的说。

    “羹弟!你怎么这样胆大,竟敢跟老师如此无礼。”

    就在这师生争论未息的侍候,年希尧已经从外面走进来,一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拉过羹哥儿的手来,一气就打了五下,方才放下。一面又向钱先生道:“舍弟无礼,老夫子以后尽管责罚,不必客气,这孩子委实顽劣,还望从严教诲才好。”

    说着又对钱先生特别安慰了好几句、才算把这场事却揭开。不料羹哥儿从此把个老师看如仇人,不但不怕管教,而且变本加厉,又把对以前几位老师的方法拿来对付钱先生,以致演出一场针钉刺股,戒尺加额的惨剧来。遐龄听完钱先生一大段话之后,下由急怒交加。但是羹哥儿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即使回来,只要向上房内一藏,也无法过问。没奈何只好又送了钱先生儿自两银子养伤费,把他打发回去,倒便宜了钱先生,虽然股上、脑后、额角全受了伤,但是侥幸并没有残废,反作成了他得了一笔极富裕的路费回去,虽非在锦还乡,也算是因祸得福,小有所获,不虚此行,到底置下了几亩薄田聊供沾粥不提。

    可是年府自从钱先生又吃了一次大亏之后,这个西席更无人敢当、羹哥儿除在府内门前胡闹,又渐渐的侵犯到街坊邻舍家去。顽皮之外,又染上了北京城内,一般混混的习气。他帽子是经常歪带着,大襟上的钮扣照例不扣,只用一条腰带一束,一切举止行动,完全成了一个小流氓,更与附近的一般野孩子,拜成了十八条好汉,严然成了这丞相胡同附近孩子们当中的一领。饶是年遐龄外务再忙,问威再严也无法再坐视下去。想来想去,只有能找到一个严师或许能管束下来,因此不吝重金,出到一千银子一年的束修,并暗中示意,只要有人能把这孩子管下来,进学中举以后,情愿出再重的修金和谢仪,有机会必定给来人一个大大的保举,无论军工河工,包管弄个极好的差事。但是重赏之下,竟无勇夫,谁也不敢来担任这个重责,羹哥儿的顽劣下流也日甚一日。不但遐龄着急,连那位护犊有名的年夫人也发起愁来。每天都在托人,访求名师来教导这位无法管束的羹哥儿。因为年府迫切需要请一位老师来教导羹哥儿,所以亲友知交,也无不代为留意。

    这一天,约莫是二月下旬,在江南已是杨花渗径,绿遍平畴的季节,北国春迟,有些地方仍未解冻。年夫人方从上房西跨院特设的佛堂,烧完香拜罢佛出来,忽然想起,已经多日不到后院,不知道那几株柳树究竟绿了几许,打算自己去采几枝来,插在所奉相的观音法像前面净瓶里,便扶了侍婢小春,绕向火巷,直向国门走去。才到园里,尚未及细看花树,猛见最小的一个女儿芳华,狂叫着,从一座湖山石后,飞也似的奔出来,投人怀中,一把拖住痛哭不已,不由连年夫人也大惊失色。再看芳华脸上已惊成苍白色,显然的已经发生了什么意外,方说:“好孩子,你别哭,有什么事快告诉我。”

    再看后面,那一哥儿,正提着一把七寸长的匕首从后面赶来,忙喝道:“羹儿,你疯了吗?为什么拿刀子来吓你妹妹。”

    那羹哥儿更不畏惧,只笑了一下,把匕首在腰间的带子上一插道:“没有什么,我是跟她用着玩的。”

    芳华偎在母亲怀里,已经不甚害怕,指着羹哥儿哭道:“适才我到园子里去掐花,二哥哥忽然拿着刀子从假山上跳下来,叫我把脑袋留下来再走,吓得我直跑,他却在后面追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妈,你快问问他。”

    年夫人再一看羹哥儿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不由气得直颤,连柳条也不采了,扶着小春和芳华,便径回上房,靠在外间的椅子上面,半晌爬下起来,芳华也坐在一旁垂泪。小春玉兰和伺候的婢女,虽然明知是为了羹哥儿,但谁也不敢开口劝慰,室里成了一片沉寂。攀然院子里一阵靴声响过,小春打起帘子一看。见是希尧回来,忙道:“太太,大爷回来了。”

    “妈,妹妹,”希尧一看室内情形,不由一怔,接着说:“妹妹,--”希尧很怀疑这位娇憨的小妹,又有什么事在累母亲生气,但又不好问。

    “大哥。”芳华叫着从椅子上立起,把羹哥儿方才的情形说了,又哭泣不已。

    “这孩子,越过越下流,这怎么好?”

    希尧说着,把脚一跺,又看着年夫人道:“妈!您别生气,为了羹弟的事,我已经托人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老师,不过人家要依他几件事才肯来,不等和爸爸商量好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如果能把这位老师请来,也许可以把兄弟省下来的。”

    年夫人立刻精神一振道:“你说的这位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只要能把羹儿教好了,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希尧,你说的是谁?要依他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听说内阁昨天已经有了确实消息,钦命一下来,我非立即到湖广去不可,不把你兄弟的事料理清楚,我还真不放心出门呢。”

    遐龄说着,也从院子外面走进来,小春玉兰慌忙上前伺候。希尧速忙请安道:“这是苏木达王府内老张师爷荐的。

    听说这个人在南方是个了不起的大名士,就是那屡征不起的顾炎武先生的兄弟,名字叫顾肯堂。据老张师爷说,这位顾先生不但学问渊博得了不得,而且九流三教,诸子百家,什么都会,品行更好,道德文章都是没有批评的……”

    “顾肯堂!你听错了吧,他和他哥哥一样,连博学鸿词特科都不肖应的,怎么能到咱们家里来教孩子?”

    遐龄换着官服,一面惊讶的问。

    “真的,一点也不假,儿子今天已经和他见过面.并且谈了一上午的勾股算法,真高明极了。”

    希尧一面侍立着一面说。

    “这真奇了,一个连征辟也不应召的人,竟肯来到咱们家里就馆,岂非怪事。”遗龄越发奇怪。

    希尧躬身道:“据老张师爷说。他因为看见过羹弟,说他骨相非凡,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所以愿意将平生所学传授他,借羹弟的福命,替国家建下世的奇功,所以才愿意就这个馆。”

    遐龄不由微笑,在换好衣服之后,向靠椅一坐,一面抹着嘴上的短民须,微笑道:“这话还有点道现,本来羹儿的相貌的确不凡,不过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呢?奉修多寡咱们是可以不计的、以他的声望,就想做官,也不是难事。”

    希尧道:“压根儿他就没有提到束修,更没有说到想您栽培的话。”

    “到底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呢?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老是绕圈子,干脆说出来,让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不好吗?”

    年夫人在旁边不禁着了急。

    希尧忙道:“他第一项要咱们将后面这个园子和外面隔断,只让他和羹弟两人住在用面,至多用上一个书童。羹弟的学业一天不成一天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许进去,除三餐饮食由墙外一个小洞送进去而外,不许任何人窥探.至于他对羹弟如何教法,在学成之前咱们也不能过问。”

    遐龄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羹儿这孩子,照目前的行为,也非关起来不可,这一项倒可以依得。第二项呢?”

    希尧道:“第二项,他说,在羹弟学业未成之前,他决下离开咱们家里,一日学业成功,一天也不能挽留,立须他去。”

    年夫人又急促的问道:“这一项也可以答应,只要把羹儿教好了,准要硬留他在这儿?还有吗?”

    希尧道:“还有一项,那就是他在此就馆,不见任何外客,也不能在外面传说,让人知道。”潇*湘*子*扫描,,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遐龄笑道:“这更与咱们无关,我都可以答应,你明天就先预备一千银子,把文书送去。请他当天就来。我也急于要见见这位江南名士,海内奇人咧。”说罢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以上的决定之后,第三天顾肯堂便应邀表示愿来。遐龄因为震于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备了盛筵,在花厅等待,又命希弟弟兄亲自到前党寓所前去邀请。羹哥儿听说父兄又替他请了一位老师,心中本不愿意,但听哥哥和父亲说,这位老师是一位当世奇人,小心眼儿不禁也一活动,要看看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随着乃兄,带了一名家丁,登车直向顾肯堂所居的崇文门大街长发客栈而去。到了长发客栈门前,羹哥儿抢先跳下来,一看那个客栈并不太大,再看门内进出的,都是一般买卖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奇人,那带来的当差年贵,见府里所聘请的老师竟住在这个小客栈内,也不禁有点奇怪。下车以后先张了一下口,然后没精打采的,掏出护书,走到店门口帐房里问道:“有一位从江南来的顾老爷是住在这儿吗?”

    那位坐在柜台内边的掌柜的,把老光眼镜推了一下道:“您是问那姓顾的老客人吗?他在东跨院六号里,是不是老爷我可不知道。”

    年贵心中不禁更加对这位老师有点怀疑,但是跟着两位少爷来,又不敢不进去,勉强进店。那客栈只是一个四合院子,东边还有一个小小跨院,院内朝南三间上房之外,只有朝西两间耳房,忽见一个伙计刚从东院出来,便问道:“这儿六号在哪里,有位顾老爷是住这儿吗?”

    那伙计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边一间,”一面高声嚷道:“顾老客人在家吗?你有客来啦。”一声过处,半晌之后,才慢腾腾的,从耳房走出一个人来。年贵见那人年约五十多岁,长方脸,颔下三绝胡须,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长袍,外罩黑素缎马褂,足下双套云的鞋子,浑身并没有半点起眼的地方,心里正想:“不要弄错了吧!

    不然凭这样的人,我们大人怎么要郑而重之的,教两位少爷亲自来请呢?”想着,也不敢怠慢,连忙打开护书,将一封全帖呈上让了一个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两位少爷前来给顾老爷请安,并请顾老爷就把行李搬过去。”

    说着,不住偷着看那人睑色。顾肯堂接过帖子略微笑道:“贵上太客气了,既已到此,就请你们两位少爷进来吧。”

    “是!”年贵见状,不由心下又暗说:“凭这样一个精老头儿,竟有这大的架子。我们大爷目前就是一个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虽然没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连接也不接一下。”

    想着不便停留,又赶着到店门外,向希尧道:“顾老爷有请大爷和羹哥儿进去。”

    希尧连忙携了羹哥儿一同进了东院,见顾肯堂已在门前迎着,连忙抢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适奉家严之命,但同合弟来迎先生,请即日便将行李移过去。至于所约各事,无不遵命办理,想张老夫子早已上达了。”

    说着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儿拜见老师。羹哥儿一看,那顾先生,不但一点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记镖局看到的那个糟老头,心中更加轻视。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强叩拜下去。顾肯堂哈哈大笑道:“起来,起来,停一会到府再拜罢。”

    说罢,弯着腰一手便来搀扶,羹哥儿却乘这个时候想使坏,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个跟头再说。

    谁知肯堂那条腿好像生铁铸成一样,连撼也撼不动,哪里攀得倒,接着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来,不由小脸通红,叫了一声老师。肯堂却如毫无所知一样,看看希尧笑道:“客中恕无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适已捆好,便烦尊管携去,等到潭府,见过尊翁再为细谈如何?”

    希尧一看那间房里,除一椅一桌一床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铺盖卷儿,委实也无落坐之处,便笑道:“先生真豪爽已极,小侄敬当如命。”

    随命年贵先送行李上车,并请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门。那年贵见这新老师的行个小得可怜,提在手里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来的本是三辆骡车,三人恰好各坐一辆。在登车之前,肯堂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清单来,交给希尧道:“请先命尊管今日购齐,在封闭后园之前交我备用。’希尧接过一看,见那单上,书籍文具之外,还有刀枪剑教、戈矛叉挡等项武器,笙萧管笛、琴瑟琵琶等项乐器,甚至药品、锄锤等物俱有,不禁奇怪,但又不便细问,只唯唯将清单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车。

    等到年府,通龄本人已经迎出大门之外,笑道:“久闻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为寒舍西宾。”

    肯堂见面只一揖道:“肯学草野村夫,滥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宠。竞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惭愧了。”

    说罢相携人内,到东花厅落座。遐龄原本能吏,又震于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钦敬。席次,宾主相谈,极为欢洽,诗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了如指掌,评析人物,无不中肯,遐龄希尧更出意外,暗暗称奇不已。席里便导人后面书房,命羹哥儿重行师生大礼,又再三相托,父子两人才作别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将各物购齐,送人园中。

    如命将园中前后各门均用砖石截断。只留喜儿一人在内伺候他师生两人。没有几天,遐龄便举旨巡抚湖广,临行又写了一到极客气而诚恳的信,以羹尧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诧异,就连希尧,也不解父丰何以对顾肯堂如此见重。直到遐龄起程之前,才秘密说明,顾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嘱中设法网罗,以免为朱明遗孽利用。并且说,肯堂在府教读,业已奏明,奉旨优予款待,以后务必随时留心,希尧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顾肯堂,自和羹尧人园之后,便命喜儿,将楼上收拾出一间来,作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尧和喜儿主仆两人宿在楼下。逐日只有自己观书,既不教一句书,也不令他写一个字,好像没有教读这回事~样。那羹尧最初两天还不觉得,一连四五天过去,终日无事,又无法出园一步,不禁闲得极为苦闷,只有上树掏些小雀儿,或者在池边摸些鱼虾消遣,再不就找喜儿用那从源局偷学来的拳法和他放对。但是喜儿最初还上一两次当,以后便躲得远远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边,任他叫唤再也不理,渐渐自己感觉无聊,却又不甘心向肯堂请求教书,不由把个喜儿恨透了,老想给他点苦吃,才泄心头之恨。有一天乘着喜儿送碗谋到外面去,先藏在离书房较远的途中,等他回来,冷不防跳出来就是一拳,向胁下捣去,却不料就这几天功夫肯堂已经暗中教会了喜儿一套十八拆手,只轻轻一闪,便从容避过,他那偷学来几手不全的拳法,一着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开。如此一连几次,一次也没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后,忽然悟出,这顾老师是常在镖局子里面的。

    那天抱他那条腿子又和铁铸的一作,一点也没有抱动,不要是老师已经将拳法传了喜儿了吧,要不然怎么以前他老吃亏,现在义为什么弄不倒他呢。想罢,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转到老师头上,好在自己日夕玩弄的那把匕首,已经偷着带进来,又乘着肯堂午睡的时候,挟着匕首,偷偷跑上楼去,蹑手蹑脚的,走到榻边,挺着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扎下去。

    谁知肯堂在睡梦中,好软艺语一样,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胆!”

    身子略动,那一匕首,正扎在床上,急切中又拔不出来,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细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声正浓,好像一点不觉。心才略放,使轻轻的握紧匕背,用力拔出来,比着肯堂的心窝二次扎去,猛觉一只右手好像被一道铁箍箍着,再也扎不下去,并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声!“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弯,一双膝头直向榻前挫下去,两泪交流,咬着牙齿只不开口。猛见肯堂两眼一睁,威光逼人,哈哈大笑道:“你这畜生,如此胆大,竟敢向我行凶,今天且教你知道厉害。”

    说着右手一扬,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一只右手垂着再也抬不起来,其痛傲骨,不消一会,只痛得他涕泪交流,头上沁出冷汗来,不由用左手捧着右手瞪着眼,又是咬着牙齿不开口,也不求饶。肯堂见状,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道:“今天且饶过这一次.再敢如此行凶,你这只手便难复原了。”

    说罢,用右手扯定他的那只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尧只觉得又是一阵奇痛欲澈心肺,大叫一声便昏厥过去。等醒来一看,已经睡在自己榻上,老师正含笑坐在榻边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着,手臂已经一点不痛,全身更舒服异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难当,把头背转过去,向床里假装仍未苏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记清了,以后只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妄为,便没有亏吃了,要不然,终有自取其辱,丧命亡身的一天,现在好好睡一觉,以后如若想学些什么,不妨找我去!”

    说里便出房登楼而去,从这一回起,羹尧已经不敢对这位老师妄想动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师学什么,一连十多天下去,更加烦闷得厉害,吃饭以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觉。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气,北国依稀才见春来,园中花树,都被上了一层绿衣,花几朵儿也完全开放。羹尧饭后,一觉醒来,忽然听见,隔着小溪湖山石下;传来一缕萧声,异常悦耳,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去一看,只见老师在几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张小几,上面茗碗酒博杂陈,还有几碟精致的菜肴,似乎已经独酌多时,此刻正立在花下品着组,心中不由暗说:“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倒如此作乐,却把我锁在这园子里,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过他。这便如何是好?”又听了半晌,那萧声越发入妙,不由把个野马也似的孩子听得呆了。肯堂吹了两曲之后,放下萧,又喝了几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后面去,背负着手越走越远。羹尧一见老师走远,连忙走向小几,取过那只萧来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谐音节,连响也不响,一赌气,拿在手里只管发怔,猛听老师在背后笑道:“你喜欢这东西吗?我来教你如何?”

    羹尧回头一春见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后面,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肯堂微笑着,一把握着他的小手道:“来,来,我来教给你。”

    说着取过那支萧,说明了工尺,传了吹法,又写了一个极短的谱,教他记好,学着吹。

    羹尧原来极其聪明,~教便会,一两天后.把那短谱记熟,居然依样葫芦吹得一点不错,不禁喜得抓耳挠腮,又请老师教第二个谱子,日夜不歇的练习着。十余天的,萧已吹得绝好,又学其他乐器,不上三个月便把所有丝弦全部学会,师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来。羹尧不禁对于乐器渐渐有点厌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师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个高兴的时候道:“老师,您那天一下于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只手动也动不得,那是什么缘故,能教给我吗?”

    肯堂笑道:“那是武术中间的一种卸骨法,只要你愿意学,我没有不教的。你如愿学,必须先下一番苦功,这决不是立刻就会的,至少也得两三年,而且非有恒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间断的下苦功去练习吗?”

    羹尧本来就酷爱武术,一听老师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师肯教我,不管什么苦都愿吃,决不中途间断。”

    肯堂笑道:“那么,我知道,你过去曾在德记镖行,偷学过几手红拳,何不先打一两趟来我看看。”

    羹尧闻言,不禁把脸差得飞红,扭犯得说不出话来。

    肯堂不禁又笑了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害名的?难道我还笑你不成?你没有学过还只罢了,既学过,为什么反这样起来?你只管打来,学不全,或者架式错了全不要紧,我指点你好了。”

    羹尧被迫数次,没奈何只得带愧将那偷来的一套大红拳,打了一趟,肯堂点头道:“是那赵子平教你的吗?”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张德禄,我在旁边看的。还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会,那套小金枪,因为有好几着,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终学不会。”

    羹尧说着,不禁有点喘息。肯堂道:“这也着实亏你了,没有人指点,能有这样,就算很不错。不过,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点用处全没有。”

    “为什么?是这套拳术没有用么?”羹尧不禁愕然看着老师。

    肯学道:“这是极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术,为什么会没有用。我是说你只偷着学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没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对的,而且一点功夫没有练,单凭一两套拳,就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才说没有用。”

    羹尧道:“您说的工夫,我也练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担,我已经能举起来,两臂也加不少力气,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色道:“那当然也是练功的一种方法,不过练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伤不可,轻则有伤筋骨,重则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内伤,决不是你能练的。即使练成功,两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亏不可。你如果真喜欢学武,我失替你把两套拳的架式矫正一下,再传一点基本功夫,等你学会再说。”

    羹尧听罢不禁心喜欲狂,连忙跪下叩了一个头道:“请老师就先将这两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这个并不太难,以你的资质一学就会,不过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恒心不可,不然仍然无用,可不用怪我。”

    说着,就在溪边一空地上,拽起长衫,将小红拳和黑虎短举,各自练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错误,教羹尧记清,末了,又传了达摩老祖所遗的易筋经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练三次。羹尧一面默记,一面又向老师详细询问,不到两天拳式已经全纠正了过来,易筋经的十二式更是一传就会。月余以后,羹尧也自觉功力猛进,越发用功勤习。半年下来,已经学会五六套拳法,浑身气力也与日俱进,不由心中非凡高兴,更不断的磨着老师,又要学器械。肯堂有求必应,又传了一套天遁剑法,和六合大枪,同时并将轻身夜行各术练法也传了个大概。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多,师生感情处得更深。羹尧因每次和老师过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绝大弹力弹出来一样,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询问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后问得急了,肯堂方笑说:

    “你是显宦世族的孩子,强身健体只此已足,再要多学,打算做什么呢?”

    羹尧沉吟了半晌方说:“弟子实在打算做一个了不起的杰出英雄,所以非将所有的软硬功夫学会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想法,这个志愿,倒是对的,不过这一来,你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尧不由大惊道:“老师!我听见镖行里的人说,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马上步下软硬功夫都来得,难道又不对吗?”

    肯堂笑道:“原来你是从镖行里听来的。他们说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过是个匹夫之勇,往好处说也不过是个奔走江湖的游侠儿,往坏处说,便是强盗行径,真英雄可不是这样。”

    羹尧又是一怔道:“那么老师说的英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问这个么,历史上的真英雄真豪杰,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救民于水火才对。大则像汉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兴复国,李世民的统一华夏,明太祖的驱逐元人于塞外,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杰。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诸葛亮;大破符坚的谢安,收复两京的郭子仪,也才够得上做英雄当豪杰,这些人岂是只凭一身武艺可以成功的。”

    肯堂说着,不由看着羹尧又道:“你如果想学我说的这些人,你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费了吗?”

    羹尧对于肯堂说的诸人事迹,虽然不个个全熟,但一大半都曾听人说过,在戏台上看过,不由两只小眼看着肯堂道:“那么,假如我要学这些人,您看该怎么样呢?”

    肯堂笑道:“这大难了,尤其是你,想学这些人,那更难上加难。”

    羹尧不由更加着急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么?”

    肯堂道:“这很难说,第一,你的气质太坏,不是一个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必须要在武艺之外,还具有其他本领才行。要变化气质和具有做英雄豪杰的本领,都非读书不可。你既不愿意读书,那还能有什么成就?”

    羹尧听罢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愿意读书呢?”

    肯堂道:“读书不比习丝弦,习武艺,更要有恒心毅力才行,而且决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载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吗?”

    羹尧把牙一咬道:“我耐得,从今天起,就请老师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么,也忙不在一时,你且先将那套左传寻出来,从明天起,我们是刚日习武柔日习文,每天再抽出几个时辰来,习些雅乐书画来调剂心身,如此便不觉得枯燥无味,有其乐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谢谢老师,您这样成全我,终身不敢忘。”

    羹尧说罢又叩下头去道:“我以前实在该死万分。”

    肯堂又向羹尧上下看了一眼道:“折节读书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径,我但愿你永远记牢今天的话。”

    说罢把手一抬道:“起来,起来,快教喜儿吩咐园外送些酒菜来。你真能折节读书,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饮一场咧。”

    羹尧闻言,连忙答应,找着喜儿,传出话去,吩咐外面备了几样老师喜吃的酒菜送来,自己也陪待着老师,痛饮了一场。

    第二天肯堂果然开始授书,先从左传讲起。那部书,本较其他经书易懂有趣,更对羹尧胃口,肯堂讲解得又有声有色,羹尧不禁听得津津有味,为之忘倦,频频请益道:“原来读书这样有趣,您和以前的几位老师,怎么教得不同呢?

    早知读书这样有趣,我早读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读书本自有其乐,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学生,你教那些名场文意,大涯落魄读而不化的庸儒,和饥驱难已,只图栖寄一枝的可怜虫,如何教法?更何况这其中更有奔走权门,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内,不把你这样一个好孩子葬送了,已是运气,如何配教你呢?其实我也并无他长,不过因势利导,顺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读书看得太易,这才入门呢。”

    说里又将春秋尊王攘夷的大义,计加剖析,旁及当时列国大势,细为解说,羹尧听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资极高,不到一年,己经把四书五经读完。在武功方面,内外家功夫也略窥门径,便气质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这一天师生二人,闲中忽又谈起立身之道,羹尧自觉学艺精进,更加意气如云,豪情毕露。肯堂乘势问道:“如今你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对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个旷世英雄,到底打算从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尧躬身答道:“门生决不敢狂妄,不过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还宜从正途讲取才是,老师说对吗?”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吕晚村评选的时文来道:“我知你必然要走这条路,令尊大人培植你愿望也在这些,不过以你的天资,在那黑气冲天的烂时文里面去多耗精神实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预备了一部比较有意义的东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个中格式,作个猎取功名的敲门砖,等把世俗功名骗到手,那时再由你自己选择一条应走的路去。”

    羹尧欣然接过,从此肯堂又每天讲授所谓制艺和试帖诗赋等项。但仍以经史为本,渐渐的羹尧对于时文已经能从破题起作完全篇,但他极不感兴趣,闲中偶然又问肯堂道:“老师,咱们主子龙兴白山黑水间,应该永保华武之风才对,为什么也崇尚起这个来?”

    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语笑道:“你也慢问这个,找自到尊府以来,已经将近三年,虽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现在又外放湖广巡抚,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对于年府的世系到现在还不明日,今天赶着无事。我们谈谈好吗?”

    羹尧见老师大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问。便答道:“家族是汉军镶黄旗,这是老师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这个我倒有点弄不清楚,什么叫汉军旗呢?”

    羹尧道:“寒族本来是汉人,世居辽东广宁,后来祖先投入旗下,才编入汉军镶黄旗,因为原来是汉人所以叫作汉军旗,后来从龙入关……”

    肯堂不等说完,又笑道:“那么,府上原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汉人了?”

    “是的!”羹尧不知老师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只有点头答应。

    “那么从龙入关又什么意义呢?”

    “因为先祖编入汉军旗以后,是随从主子,打进山海关的。”

    “照这样一说,贵族也非满洲人,只因为令祖以汉人帮着满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贵显了。”

    年羹尧见老师问时,脸色极为庄重,大异平日,再想起所读诗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师平日所教的微言大义,不由心中一阵难过,脸上也有点发热,勉强道:“是的!”

    肯堂颜色又是一变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请本朝的典章制度,你虽然才只十五岁,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许听见父兄说过,闻得八旗大臣不管什么大官对于当今皇上,都自称奴才,对本旗旧主人也是一样,有这话吗?”

    “这话是有的,一点也不错,不过汉大臣是仍旧称臣的。”

    羹尧脸上更涨得飞红,不禁把头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经起了羞恶之心,笑说:“你方才说的话我现在不答复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皇上对于汉人和奴才们的一种深心。惟恐臣民生有异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举来笼络人心,要天下英雄尽人兼中,永远在八股里面讨生活,跳不出那个圈子,谨守卧碑,下再心怀故国,犯上作乱,你知道吗?”

    羹尧听罢,不禁半晌做声不得,忽然看着肯堂道:“老师,那一我打算不去应考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么能自暴自弃呢?而且我们今天所谈的话是决不可让第三个知道的。如果将来你不应考,尊大人一旦问你,又作何解说呢?”

    羹尧不禁又默然,肯堂看着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里有数,你能不忘却列祖列宗都是汉人,处处能为汉人争气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个不世出的英雄吗?现在不去应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里去找异路功名呢?”

    羹尧不由慨然道:“老师,您不但传了我文武学艺,并是指我迷途的一个绝大恩人,今后我如得志,决定善用你所传的学艺去替祖宗补过,替汉人争气。并且把您给我的这一部诗文,将来向有志之土广为流传,您说对吗?”

    说着,起身纳头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着扶起来道:“你能如此,便不负我三年苦心,也不负你这杰出的聪明才智。不过这部时文,并非我所评选,实在是一位大明遗老吕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为一般读书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时文里面,好让那些热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干功名之中,稍微激发一点天良,或许为汉人留一点剥复之机,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后,又号不昧上人。这部书本来是他托我带进京来觅个传人的,既然如此,这个责任便托付给你吧!”

    说罢不禁颜色欣然。师生二人自此之后,情份更笃。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尧说羹尧学业已成,可出院应考了。恰巧遐龄也从湖广回京陛见,一闻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讲师之外,再唤来羹尧一谈,不但彬彬有札,远非昔日顽劣之状,而且所学竟极渊博,对于时文更是才华横溢,绝异寻常,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见爱子,更是如获异宝,和丈夫长子一商量,立刻准备了五千两银子庄票,和一封湖广巡抚衙门总文案的聘书,命羹尧送去。谁知等羹尧回到书房一看,不但老帅踪迹不见,连伺候他的喜儿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笔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仆本江南布衣,偶游京华,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惊鸾,勉留三载,实欲藉我涓埃,以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学成,则当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后命,惟有不别而行,庶免两难,喜儿本胜国孤臣之裔,屈身厮养,似非所宜;故带以俱去。素行不羁,尚望代陈苦克恕我狂澜。友生顾肯堂留草”

    羹尧看罢不由一呆,心知老师既去决难追寻,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见父兄,遐龄不由大惊失色,各处派人寻觅,哪里寻得着、心中虽深恐主子见责,只硬着头皮据实密奏,谁知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闻奏,只淡淡的说了一声“知道了”,并未追究.反恩赐有加。这件事,遐龄心中。始终不解、直到二十余年之后,方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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