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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还不错,”玛丽安回答。她跟彼得约定暂时不要在上班时把订婚的事告诉她们。因此她一直忍住了没做声,但露茜刚刚问的那句话使她有点猝不及防,她再也憋不住了。她向自己暗暗解释道,也应该让她们知道世上还有些给人带来希望的好事啊。“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讲,”她说,“不过你们听了后暂时不要传出去。”她停了停,等到三颗埋头吃饭的脑袋都抬了起来,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住她时,她才开口说,“我们订婚了。”

    她容光焕发地朝大家微笑,看到她们充满期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的暗影。露茜扔下了手中的叉子,惊愕地说了声“不!”紧接着又加上一句“真是妙极了!”米丽说,“太好了。”艾米忙不迭地又吞下一片药丸。

    接下来大家便七嘴八舌地问开了,玛丽安从从容容地-一作答,就像给一群小孩子分糖果似的,一回给一个,决不说得太多,因为说多了会让她们受不了。她原先估计,在宣布这一消息之后,至少在她心中会升腾起一种兴高采烈的胜利感,但这种感觉顷刻间就消失了。等大家激动的情绪安定下来后,话题就变得同剃须刀片调研表格那样平常而不着边际,诸如打听婚礼的准备啦,将来的住房啦,打算采购什么瓷器和玻璃器皿啦,置办一些什么样的服装啦等等。

    露茜终于问道:“我总以为他铁了心不结婚的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弄到手的呀?”

    三张脸突然一起朝她掉转过来,等她回答,那副急切的神情很令人同情,玛丽安避开了她们的注视,低头看着盘子上的刀叉。“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说,摆出做新娘的人常有的谦恭姿态。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这会儿她有点懊悔把这事告诉了她们,这等于以自己的成功来撩逗她们,又没法向她们传授什么经验。

    她们刚回到办公室,彼得就来电话了。露茜话筒递给玛丽安,轻声说“是那个人!”由于电话另一头是个不久就要当新郎的男子,她的口气很有一点敬畏的感觉。玛丽安呢,在拿起话筒讲话时,分明感到三颗金黄头发的脑袋转了过来,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

    彼得的声音听来有点像是不大耐烦。“喂,亲爱的,你好吗?听着,我今晚确实没法出去了。突然接了个案子,一桩大事,我得做些准备才行。”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怪她企图打扰他的工作那样,她对此很是生气。她本来就没指望在周末之前同他见面,是他前天打电话来,约她今晚去吃饭的。在那之后,她这才一心准备出去。她很有些不客气地回答:“那没关系,亲爱的。不过这种事要是早一点安排妥当就好了。”

    “我跟你说这是突然冒出来的啊,”他气呼呼地说。

    “哎,你不必这么气势汹汹的啊。”

    “我没有,”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是巴不得同你见面呢,但是你得理解……”接下来便是一阵解释和让步。唉,玛丽安想,我们反正得学会妥协让步的,那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吧。她最后问:“那么明天怎么样?”

    “哎,亲爱的,”他说,“我现在真说不准。这要看公事办得怎样,这种事情你是挺清楚的。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为了边上那几个听众的缘故,玛丽安甜甜地说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只觉得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她一定得注意同彼得说话的口气,跟他来往一定得更小心一些,显然他在办公室里也受到很大的压力……“看来我是得了贫血症了,”她自言自语地朝打字机转过身去。

    在她改好了剃须刀片的调查表之后,她又着手修改一份产品测试说明,这种产品是一种新型的脱水狗食。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乔-贝茨打来的,她隐约预感到他会打电话来。她装出热情的口气同乔打了招呼,她心中有数,这一阶段她没有好好尽到朋友的责任,尽管克拉拉想要见她,她还是避不接受乔要她去吃饭的邀请。克拉拉的预产期早就到了,先是超过了一个星期,接着是两个星期,眼见自己身子像南瓜似的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克拉拉在打电话给她时口气苦恼得要命。“我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可是要玛丽安上门,再同克拉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研究她的肚子,猜测里面那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无法做到。上一次她回电话时只好说两句其实并不好笑的笑话来缓和气氛,例如“也许他有三个脑袋吧”以及“说不定根本不是个胎儿,只是种寄生物,就像树上的瘤子;要不就是肚脐那儿患了象皮病,再不就是个特大的囊肿吧……”之类。在那一晚以后,她自我辩解说要是这时候上门去看克拉拉,反而对她没有好处,还是不去的好。由于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她一阵冲动对朋友关心起来,那天她离开前要乔有事随时通知她,甚至豪气十足地提出必要时由她来照顾其他两个孩子。这会儿她听见乔的声音说:“谢天谢地总算完事了。又是个姑娘,十磅七盎司重,她是昨晚半夜两点钟进医院的,我们倒有点担心别生在出租车上。”

    “哦,那真是太好了,”玛丽安大声说,在说了几句表示祝贺的话以后,她又向乔问了克拉拉的病房号和探望时间,顺手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告诉克拉拉我明天去看她,”她说。她想这一来克拉拉像放了气的气球似的又会恢复到正常的体态,她跟她交谈就会比较自在了,她再不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长着小脑袋而身体却臃肿不堪的怪物。那副模样直使她想起蚁后,那庞大的身躯是整个族群的母体,简直不像个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在她那身子里好像隐藏着好几个她一无所知的人儿。她一阵冲动,决定去买些玫瑰送给克拉拉,欢迎她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之中,如今她那个瘦弱的身躯已经完全归她自己,再也没有谁来与她争夺了。

    她把话筒放回原处,身子向后倚在椅子上。时钟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同时听见的就是喀嗒喀嗒的打字声和高跟鞋踩在硬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能够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她似乎看到时光缠绕住她的双足,将她的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载着她慢慢地,迂回曲折地向着某个遥远的日子流去,这就像水往低处流一般无法避免。你说那个日子遥远吗?也不见得,他们已经定了下来,是在三月下旬吧,那将意味这一段生活即将告一段落,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老家那边呢,准备工作已经在着手进行了,两边的亲人已经打起精神在筹划安排,一切都考虑到了,她没有什么事了。她就随波逐流,由着它将她带到该去的地方。这会儿,今天这一天还没过去,它就像岸上用作路标的树那样等你经过它的面前;这棵树同其他的树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它的位置之外,你无法把它同其他的村区别开来,它的作用也就是测量航行过的距离罢了。她希望赶紧把它抛到身后。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她把狗食调查表打完了。

    下午快下班时,波格太太从她的格子间里踱了出来。她双眉扬得老高,显然十分震惊,但目光却平静如常。

    “今天真是糟透了,”她对大家开口说,把管理层一些小麻烦公之于众,这也是她笼络人心的手腕之一,“不仅是西部地区那件事,那个可恶的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又出来捣蛋了。”

    “又是那个臭男人吧?”露茜说,厌恶地皱皱鼻子,她的鼻子上淡淡地扑了层乳白色的粉。

    “正是他,”波格太太说,“真是烦死人了。”她绞着双手,女性表示无计可施时常常如此。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烦。“这个人看来已经转移了阵地,他采取行动的地点挪到了郊区,就是在埃托比科克那里。今天下午我接到埃托比科克两位女士的电话投诉。自然那也许是个温文有礼的普通人,一点没有恶意,但这对公司的形象真是太糟糕了。”

    “他干了些什么呀?”玛丽安问,她还是第一回听说起这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

    “哦,”露茜说,“那是个下流男人,这种男人专给女人打电话,说上一些下流话。他去年就干过这种事。”

    “糟糕的是,”波格太太双手仍然在胸前合抱着,愁容满面地说,“他告诉那些女士他是本公司的雇员。他说话的口吻显然学得很像,一本正经地装作在办例行公事。他说他正在对内衣进行调研,我想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听起来一定还煞有介事,扯扯牌子啦、式样啦、尺寸啦之类的事儿。随后他的问题越来越涉及个人的私事,弄得女士们听不下去,只好把电话挂断。她们自然要打电话到公司来投诉。有时她们把公司大骂一通,责怪我们不规矩,我都来不及向她们解释这个人并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我们的公司是决计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要是她们能逮住他不让他乱说就好了,这个人太不像话,不过看来是不大可能找到他的。”

    “不知道他干吗要做这种事儿?”玛丽安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哦,他很可能也属于那种色魔吧,”露茜说,她那紫色的身躯稍稍抖了一抖。

    波格太太又拧紧了眉毛,摇了摇头。“可是投诉的人都说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很亲切。一点反常之处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谈吐中充满了智慧。一点也不像是那种打匿名电话骚扰你的无赖。”

    “也许这一切证明有的色魔是一些挺不错的十分正常的人,”在波格太太回到她的小间里去之后,玛丽安跟露茜说。

    她披上外衣,随着人流走出办公室,来到厅里,又随大家走进电梯下楼,一路上她还在想着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她心中描摹着他那聪明的面容,他那彬彬有礼而又极其专注的态度,这就有点像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或者承办丧事的人一样。她倒很想知道他究竟问了哪些涉及个人私事的问题,心中暗想要是他打电话给她的话,她又该如何回答(嗅,你一定是那位内衣男子吧,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儿……我想我有几个朋友你一定也很熟)。她觉得他身上一定西装笔挺,系着一条比较老派的领带,就是深棕色斜条纹的那种,脚上皮鞋擦得锃亮。也许他本来好好的,就是公共汽车上那些紧身褡广告搅得他神魂颠倒,所以他也是社会的牺牲品。是社会把那些身材苗条,满面笑容的胶皮贴面的女模特儿弄在他面前,哄骗他,其实是强迫他接受它们软绵绵的诱惑,但又拒不给他一个实物。他到商店柜台上去买广告上的衣物时,到手的只是一件空空的衣服,那里面的人儿不见了。他很失望,但他没有干生气,没有空发火,而是不出一声,老练地忍了下来,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于是决定对他一心崇拜的穿内衣的女性形象进行系统的搜寻,利用社会上四通八达的通讯设施来干这事自然是最方便不过的了。这是件公平的交易,社会欠了他的情。

    当她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说不定这事是彼得干的吧。也许他从办公室溜出来,钻到附近的电话亭里,拨打埃托比科克家庭主妇的电话。这是他的一种抗议方式吧,抗议什么呢?是调研本身?还是埃托比科克的家庭主妇?对橡胶进行硫化处理?或者是因为这个残忍的世界把那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案件压到他身上,使他没法和她一块出去吃饭,他无计可施,只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报复?公司的名字,调研的正式程序他都知道,这自然都是从她那里听说的!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为人,是他内心世界的暴露,是近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彼得的原形。也许这才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自我,它一直隐藏在一重重的表面之下,尽管她费尽心机进行猜测,有时还自以为找到了,但她明白她其实没有真正找到:他就是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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